中国大陆摇滚乐始终是个令我情绪复杂的话题，部分因为它已深深融入我们这代中国青年的成长历程，部分因为它的辉煌的过去与平淡的现状两相映衬，实在令我们这些顽固不化者伤感。
1997年的万圣节之夜，被称为“中国摇滚乐之父”的崔建在北京Marxim Restaraunt举行了一场小型演出，在此之前他不慎撞伤了脚，所以就势化妆成独眼跛脚海盗，拄着拐杖混进大厅。也许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坐着演唱。他身穿便服，严肃而热情。在场的中外人士，无论年龄大小，全都狂迷地随他的歌声同唱同舞。我站在华丽的光影和涌动的人群之中，泪流满面，过去的激情岁月如海潮扑面而来，不可遏止。
那是我离国前最后一次看到崔建的表演，也是此文介绍中国摇滚音乐的起点。有位诗人说：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终点，起点始终环绕在面前。他所言不虚。
中国摇滚第一人 · 崔健
深圳特区音像出版社 XK29-0042-386
我无法一一列举崔健过去所录制的磁带和CD，因为盗版选辑过多，质量都不错，彼此混杂难以分别。手头的一张是朋友所送，希望不是盗版，里面收录了崔健过去的代表作。几乎其中每首歌都是中国摇滚圭臬，是过去的流行乐手、大学生和今日的社会学家、历史学家们共同注目的对象。
第一首《一无所有》，主旋律显然受到陕西民歌“信天游”的启发。开头一段中速的独唱，渐渐加入不紧不慢的鼓声，恍如歌者只身一人，在黄土万丈、天蓝如海的陕北高原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，那旷远悲凉的意境正使人心潮起伏，忽然一声嘹亮而有血性的唢呐（以小号模仿），使人精神一振。唢呐独奏一段，人声和唱退入背景，鼓声和电吉他声急速交缠，天地之间忽然充满动感，一种坚决而又悲壮、深情而又孤独的感受随之闯入你心中。
这首歌作于中国改革开放初期，歌词中的“我曾经问个不休，你何时跟我走，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”可以说契合了当时历经浩劫、渴望幸福的中国人的心境。歌词以一个贫穷年青人的爱情自白，表达出人在逆境中的一份挚着渴望，也歌颂了这份挚着所带来的理解和深情。
直到现在，我还是认为：如果有谁听到“告诉你我等了很久，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，我要紧紧抓住你的手，你这就跟我走。”这一段，还不为之感动乃至起敬的话，那他可真是有点麻木不仁。
如果说《一无所有》以顽强追求的精神树立了八十年代新青年的形象，另一首《花房姑娘》则以其勇敢放弃尘世幸福的隐喻表达了作者与众不同的理想。
在《花房姑娘》中，小号营造的民间意象依然存在，不过歌词却描述了一个远行者毅然放弃爱情，追求遥远的理想的故事。“我就要回到老地方，我就要走在老路上，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，我的姑娘。”旋律带有很浓的民歌色彩，但远远不同于一般的民歌仿作。电吉他和套鼓等现代乐器的伴奏，并不是使音乐具有现代感主要原因，真正原因在于崔健对中国民歌和西方流行乐的深刻理解和融合。此外，他以深沉而极有力度的声音，加上抑扬顿挫的唱法，首先发掘了华语在现代流行乐中不为人知的内在节奏和独特魅力。仅就这一点来说，“中国摇滚乐之父”的称号，他当之无愧。
小号手出身的崔健从不停止对音乐创作和人生思考的努力。他最近的CD《无能的力量》中，不仅保持了对社会和个人关系的反思，还实验了各种西方现代音乐流派的风格，你隐约可见Midi、Groung、Punk、Ragae及一切电子合成乐的倩影，小号声不再嘹亮耀眼如初，但崔健仍然是崔健。
不过，对我而言，早期的崔健虽然简单，却更有打动人心的力量，也许听了这张CD后，你会同意我的看法。
山河水 · 窦唯
中国国际出版社 ISRC CN-A07-99-380-00/A.J6
窦唯在海外的最大悲哀，莫过于他多半以“王菲老公”乃至“负心郎”的身份出名，他本人创作的音乐却鲜为人知。
窦唯才华横溢，为人却喜欢低调，继巅峰时期退出“黑豹”乐队、出版《黑梦》之后，1999年再由滚石唱片推出新碟《山河水》，他从未抛头露面做任何宣传，人们只有通过他独特的音乐了解他本人。
《山河水》的风格与《黑梦》相似，都带有迷幻色彩，旋律优美、柔和、而又怪异，似乎融合了中国民乐、京剧、欧美摇滚乐乃至俄罗斯民间舞曲等等，却又与其中的任何一种都极为不同。变幻如霓虹的乐曲，从头到尾都伴随着与心跳节奏一致的鼓点，使人很快就被带入那似梦似真的世界，倾听自己呼吸的声音，和窦唯那低沉的、起伏变化的吟唱。
窦唯的才华，使他能轻易将人导入自己的虚拟世界，也使他创造的这个虚拟世界，丰美而卓尔不群。
绝大多数中国第一、第二代摇滚乐手，因为命运多桀，往往具有一种共通的悲愤之气，不自觉地扮演着反抗权威、反抗“唯利是图”的商业时代的正义角色。“黑豹”乐队中的窦唯就是这样披长发、穿黑皮Jacket的“反叛”形象。
脱离了“黑豹”后，窦唯摆脱了这种对音乐有致命束缚的狭隘角色，静居一隅，冷静思考。在他后来的音乐和歌词里，有很多象“人们微笑着传递玫瑰”这类忧伤动人的诗句。在窦唯的歌里，你看见河水般的阳光流过熙熙攘攘的马路，隔着玻璃隐约听到冬日呼啸的大风，眼前的俗世画面变化繁复，你与人群如此接近，但你心里静如深潭。
颇有代表性的是《消失的影象》这首歌，歌词简短，内中一句“又见你挥舞红旗，望先人的足迹”，明显是革命意象，但音乐全无热烈、暴戾或激愤之气，而象是满怀惆怅的追忆者凭吊即往，历史的残忍和慈悲都因距离遥远，变成一种神圣的美。
听窦唯的歌，不需要在人静夜深之时，任何时候它都可以把你带回自我。你将惊奇地发现：原来，呼吸的声音也如此动人。
无地自容 · 黑豹乐队
魔岩文化 RD-1137
初期的“黑豹”也许是最幸运的中国大陆摇滚乐队，首张专辑《无地自容》开创先河，高踞香港流行金曲榜首数周不下，成为第一支征服“大中国（包括中国大陆、香港、台湾和澳门）”的大陆摇滚乐队。这是一盒旋律动听、易于记忆和哼唱的摇滚乐，具有青春的跃动、激愤和开阔，与今日任何港台、欧美流行金曲相比，都毫不逊色。在中国北方的大学里，《无地自容》是男生喝啤酒、弹guitar、向女生展示“深沉”时表演的节目。
《无地自容》介于轻松、匀速的“软摇滚”和重金属式的“硬摇滚”之间。鼓点强劲，却从不掩盖流畅的旋律；electrical guitar的声音富有张力；主唱窦唯的嗓音变化丰富，令人惊奇，时而低沉如Julio Iglesias；时而高亢如花旦；时而清新忧伤，如无辜的男孩。在《七彩的天堂》这首歌里，窦唯有一声长达二十秒的假嗓亮相，声音直上云霄，初听此段时，感动得汗毛直竖。
也许过于成功的开端容易阻碍后来的发展（后文介绍的“唐朝”乐队也有相同境遇），窦唯离开后的黑豹乐队相继录制发行的《光芒之神》等几盒专辑，反响平平。乐曲风格似乎变化不大，但旋律已不再具有迅速抓住人心的魅力，原先的激情也有陷入套路之陷，这是1994年，中国摇滚乐在渐渐丧失它在流行音乐中的中心地位。
本文介绍的这张CD，封套是在台湾设计的，设计人巧妙地利用了中国剪纸艺术，一层层地拼叠出一只黑豹头像，纯黑大红两色互相映衬，十分悦目。
《无地自容》是一张唤醒青春记忆的专辑。
《唐朝 1992》· 唐朝乐队
魔岩文化 RD-1183
气势宏大，成员仪表不凡的唐朝乐队，被称为“中国第一支真正的重金属乐队”。事实上，另一个“超载”重金属乐队也早已驰名，只是唐朝乐队色彩鲜明，光芒太甚，一时颇有“遮天蔽日”的架势，使人不免产生错觉。
四人乐队“唐朝”从一开始就是塑造中国摇滚乐神话的先锋。首先是乐队成员外型出色，仪表非凡，身高全在180cm以上；其次是乐队经历坎坷：四个年轻人来自中国不同省市，为了对摇滚乐的爱好而放弃正式工作，投入创作，忍饥挨饿，终于一夜成名；三是乐队名称和歌词都以古代中国最兴盛开放的王朝——唐代为中心，既令中国人认同，又让西方人好奇。
第一张专辑《唐朝 1992》是地道的“硬摇滚”，第一首歌开头以驼铃描绘丝绸之路的风景，电吉他和铙钹随之拉开恢弘的气势， 你以为这就开始画面似的叙述了，谁知旋律忽停，立即转入嘁嘁喳喳的电吉他拨弦声，开始了喧天的、道地的重金属摇滚。
平心而论，唐朝乐队的歌词并不出色，象是堆砌了一大堆古代诗词的意象，与现代城市的生活混合，指望它们焕发奇幻的光彩，但是，唐朝乐队的音乐却是独特的，“具有中国特色”。吉他手老伍的特制吉他有七根弦，比一般吉他多两根，他以超人的技巧将吉他奏得惊天动地，十分传神；主唱丁武一副能上天入地的歌喉，窦唯的假嗓与他相比，简直显得有些温柔。
震撼、淋漓、令人激动的唐朝乐队，让你听到猛然撕裂和彻底捣碎的声音，旋律同样十分吸引人，内中一曲旋律取自新疆民乐的“太阳”，将转折动听的民乐赋予了现代精神和动态，是听众最爱和唱的歌曲。也是1998年末，在北京一家名为“Keep In Touch”的酒吧里，观看唐朝乐队的小型演出，非常震撼，可惜，歌曲已翻来覆去唱了六年。
1999年，唐朝乐队的新专辑《演义》难产般问世，这次的主题是“三国”。可惜“盛唐”已过，歌曲乏善可陈，犹如前一张专辑乏味的再版，我还是愿意回到1992年的“唐朝”，倾听那刺穿玻璃的声音，热血沸腾。
